金孝淵駕著車,獨自在這城市亂繞,沒有目的地,沒有目的性,支著頤,開過一個又一個路口。
沒想過要去哪裡,也不想任何人打擾,只想一個人,靜靜的,把思緒淨空。
從早到晚總是響個不停的手機被丟在一旁,螢幕一片漆黑,平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,現在被棄置一旁。
什麼見鬼的工作,現在通通都去死!
重重的吐出一口氣,金孝淵隨意拐了個彎,車子駛上一個坡道,她早已脫離平時打轉的生活圈,眼前所及全是陌生,陌生的街景,陌生的建築物,毫無熟悉感。
心裡有些因陌生而起的慌亂,也有一些因未知而起的好奇。
不自覺的放緩了速度,金孝淵好奇的看看這個從沒來過的地方。
房屋零散的坐落在道路的兩端,不若方才排列稠密的住宅區,僅有嘈雜煩心的人聲喧鬧環繞,就連讓眼睛放鬆的綠意都經過刻意且精密的計算,讓人多看一眼都嫌煩躁。
這裡這樣寧靜,路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,偶有綠樹成蔭,偶有花朵成簇綻放,隨興又恣肆盛放的生命力。
一個轉彎,兩個世界。
金孝淵驚奇的看著,方向盤一轉,將車子駛到路旁,找了個看來像是沒人管的空地停下,下了車,關上車門,一時之間她竟只能傻傻的看著一切。
沒有經過修剪、沒有整齊劃分的草皮塊,覆蓋地面的青草看起來細軟無比,其中有不知名的小花朵增添幾許色彩,遠處還有高大的樹矗立。
一時之間,她竟覺得一切像是夢境。
是貧乏的她做夢也難以想像的世界。
猶豫著,她感到有點手足無措,這個寧靜悠哉自有世界的世界,竟與她有著如此顯著的差異,她像是闖入另一個世界的侵入者,與這一切格格不入。
咬唇,高跟鞋踟躕不前。
看了看四周,周圍仍是一個人都沒有,環繞鼻間的只有新鮮泥土的味道,揉著淡淡著草香和花香,一股清新自然的氣息。
儘管感覺如此格格不入,儘管面對眼前這一切,她竟有著一種難以說明的羞赧。
因為未曾感受過,更想著試著去感受,想知道那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受。
深吸一口氣,彎下腰解掉腳下高跟鞋的繫帶,將高跟鞋踢到一旁去。
赤裸的腳尖試探性的探了探,柔嫩的青草葉尖輕搔著她的腳指帶著微微的涼意,怕癢的她禁不住笑了出來,伸手摀住嘴,她竟怕被發現。
因為習慣在面對工作之時要怎麼樣去笑,是嘴角揚起幾度角,眼睛要笑得瞇瞇,還是要笑到露出幾顆牙齒,久而久之,她竟忘了要怎麼去笑。
嘴裡哼了聲,她笑自己,不是說好不想什麼,只要淨空嗎?
她笑,笑自己怎麼忘了。
放下摀住自己嘴唇的手,輕輕踏上那片柔軟的綠意,她一步接著一步,從剛開始的小心翼翼,到逐步的輕快,感受著腳下的輕軟,雙臂自然的舉起,腳步微躍,她沒有發現自己笑意漸深。
笑容持續擴大,她情不自禁的奔跑起來,她能感覺到風從她頰邊拂過的柔,她好想用力的笑,把心裡突然莫名卸下重擔的輕鬆給笑出來。
用力的笑出聲音來,用力的奔跑,這是她好久好久不曾去做過的事,總覺得長大了,就該成熟了。
可以微笑,可以輕笑出聲,而不是咧著嘴沒心沒肺的大笑,因為那樣顯得幼稚,顯得不懂事。
她用力的大笑,用力的奔跑,原本只讓工作占據而疲憊不堪的心靈,瞬間被這一切洗滌乾淨。
直到她累了,直到她氣喘吁吁,直到她彎腰喘息。
倚著樹幹,她坐了下來,然後她抬頭望著由枝葉間稀疏篩下的日光,閉上眼,深深呼息,沉澱情緒。
在這當下,她很平靜,能平和的想起某些人事物。
遇上了什麼人,和什麼人相愛過,跟什麼人說了再見,很多很多的一切……
笑過,愛過,哭過,恨過。
現在想起來都像是一種必然又像是非必然,經歷什麼、錯過什麼,沒去想太多就是這樣發生了。
腦海裡竄過好幾張臉龐,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,曾經快樂過甜蜜過,爭執過痛哭過,那些人來過卻又離開,有的是笑著釋然說再見,有的是連一句道別都沒有說,就這樣分離。
眼淚從帶笑的臉龐無聲滑落,說不清誰是誰的對與錯,有沒有相遇之後才終於明白相遇的意義,就是這樣有晴有雨,就是這樣有悲有喜,所以才能看清自己。
或許,一切的一切都是意外。
經歷過了那麼多,她依舊迷惘,心也倦了,也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去闖,還有沒有力氣去愛。
所以不去思考只懂逃避,像隻鴕鳥一樣狼狽的將自己藏起,連對自己坦然都無法。
將臉埋進曲起的雙膝間,雙肩微微顫抖,周圍依舊那樣安靜無聲,沉靜到她只能聽到自己的低泣聲。
午後的陣雨總是來得措手不及,前一刻還天晴氣朗,下一刻天便灰了大半,降下豆大的雨珠。
她沒有躲避,只是呆坐著,一動也不動,任由雨滴打在她的髮、她的衣上,突來的雨勢將她渾身淋得濕透。
又到陣雨過去,直至陽光又再度露臉,她微微動了動,埋在膝間的臉才緩緩探出,雨後的陽光居然顯得有點刺眼,瞇著眼,她靜靜地望著天空。
被雨水洗過的天際更顯蔚藍,雲朵像是蓬軟的純白棉花糖高高的飄在其間。
嘴角仍有笑,臉上仍掛著淚痕,她伸出手指去點花瓣上沾附著的雨水,雨水聚集成珠墜地。
那張笑靨在心中清晰。
笑聲溢出唇邊,她像個孩子笑得單純歡快。
慢吞吞的站起身,她搖搖晃晃的走向車子,渾身濕透狼狽至極,她卻一點都不在意。
發動車子,她連高跟鞋都沒有拿,如來時路一般,用緩慢的速度行駛著,沿著原路回家。
回到居處,對警衛充滿善意的關懷只是淡淡頷首,低垂著頭搭上電梯,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。
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,她往最熟悉的那扇門走去,手指觸上電鈴。
門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,然後大門開啟──
「天啊!妳怎麼回事?」門內的人驚呼。
先將狼狽的她拉進屋裡,再匆匆忙忙的跑進浴室取來浴巾,將浴巾罩上她的頭頂,輕手輕腳的擦拭著。
「妳不是開車嗎?怎麼還會淋成這個樣子?」
她不語,只是默默任由她擦拭著她的濕髮。
她不說,她也不再多問了。雙手忙碌著,她絮絮叨叨。「等會先去把衣服換下來,我去放熱水,妳趕快去洗澡,這樣才不會感冒!」心裡盤算著要煮碗熱湯要幫她驅寒。
雙手環抱住忙碌個沒停的那人,她輕聲低語:「謝謝妳……」
雙手的動作停了下來,這人是怎麼了?沒有推開渾身濕透的她,任憑她身上厚重的水氣也沾濕了自己的衣。
「傻瓜,妳在說什麼啊……」
雙手環抱得更加緊,遇上她或許真的是純屬意外,卻又是另一種必然吧……
「不要跟我說再見,永遠不要。」
凝視住她,她承諾:「好!永遠不說再見!」
她笑得釋然,笑得羞赧,將頭埋進她的頸間。「下次,我想帶妳去一個很漂亮的地方,好嗎?」
雙手再度忙碌起來,她同樣笑得歡欣。「當然好,我很想去喔!」去那個她一直一直很想去的地方。
兩人之間再度陷入無聲。
她環抱著她,她為她擦髮,不言而喻。
終於一致。
──最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個,終於不用再渴盼。──
──靠岸。──